這是我五六歲時的事情了。我現(xiàn)在想起了我的母親,突然記起了這段故事。
我的母親六十六年前是生在貴州省黃平州的。我的外祖父杜琢章公是當(dāng)時黃平州的州官。到任不久,便遇到苗民起事,致使城池失守,外祖父手刃了四歲的四姨,在公堂上自盡了。‘外祖母和七歲的三姨跳進州署的池子里殉了節(jié),所用的男工女婢也大都殉難了。我們的母親那時才滿一歲。劉奶媽把我們的母親背著已經(jīng)跳進了池子,但又選了出來。在途中遇著過兩次匪難,第一次被劫去了金銀首飾,第二次被劫去了身上的衣服。忠義的劉奶媽在農(nóng)人家里討了些稻草來遮身,仍然背著母親逃難。逃到后來遇著赴援的官軍才得了解救。最初流到貴州省城,其次又流到云南省城,倚人廬下,受了種種的虐待,但是忠義的劉奶媽始終是保護著我們的母親。直到母親滿了四歲,大舅赴黃平收尸,便道往云南,才把母親和劉奶媽帶回了四川。
母親在幼年時分是遭受過這樣不幸的人。
母親在十五歲的時候到了我們家里來,我們現(xiàn)存的兄弟姊妹共有八人,聽說還死了一見三姐。那時候我們的家道寒微,一切炊洗灑掃要和妯娌分擔(dān),母親又多子息,更受了不少的累贅。
白日里家務(wù)奔忙,到晚來背著弟弟在菜油燈下洗尿布的光景,我在小時還親眼見過。我至今也還記得。
母親因為這樣過于勞苦的原故,身子是異常衰弱的,每年交秋的時候總要暈倒一回,在舊時稱為“暈病”,但在現(xiàn)在想來,這怕是在產(chǎn)褥中,因為攝養(yǎng)不良的關(guān)系所生出的子宮病罷。
暈病發(fā)了的時候,母親倒睡在床上,終日只是呻吟嘔吐,飯不消說是不能吃的,有時候連茶也幾乎不能進口。像這樣要經(jīng)過兩個禮拜的光景,又才漸漸口復(fù)起來,完全是害了一場大病一樣。
芭蕉花的故事是和這暈病關(guān)連著的。
在我們四川的鄉(xiāng)下,相傳這芭蕉花是治暈病的良藥。母親發(fā)了病時,我們便要四處托人去購買芭蕉花。但這芭蕉花是不容易購買的。,因為芭蕉在我們四川很不容易開花,開了花時鄉(xiāng)里人都視為祥瑞,不肯輕易摘賣。好容易買得了一朵芭蕉花了,在我們小的時候,要管兩只肥雞的價錢呢。
芭蕉花買來了,但是花瓣是沒有用的,可用的只是瓣里的蕉子。蕉子在已經(jīng)形成了果實的時候也是沒有用的,中用的只是蕉子幾乎還是雌蕊的階段,一朵花上實在是采不出許多的這樣的蕉子來。
這樣的蕉子是一點也不好吃的,我們吃過香蕉的人,如以為吃那蕉子怕會和吃香蕉一樣,那是大錯而特錯了。有一回母親吃燕子的時候,在床邊上挾過一箸給我,簡直是澀得不能入口。
芭蕉花的故事便是和我母親的暈病關(guān)連著的。
我們四川人大約是外省人居多,在張獻忠剿了四川以后—一四川人有句話說:“張獻忠剿四川,殺得雞犬不留”—一在清初時期好像有過一個很大的移民運動。外省籍的四川人各有各的會館,便是極小的鄉(xiāng)鎮(zhèn)也都是有的。
我們的祖宗原是福建的人,在河州府的寧化縣,聽說還有我們的同族住在那里。我們的祖宗正是在清初時分人了四川的,卜居在峨眉山下一個小小的村里。我們福建人的會館是天后宮,供的是一位女神叫做“天后圣母”。這天后宮在我們村里也有一座。
那是我五六歲時候的事了。我們的母親又發(fā)了暈病。我同我的二哥,他比我要大四歲,同到天后它去。那天后宮離我們家里不過半里路光景,里面有一座散館,是福建人子弟讀書的地方。我們?nèi)サ臅r候散館已經(jīng)放了假,大概是中秋前后了。我們隔著窗看見散館園內(nèi)的一簇芭蕉,其中有一株剛好開著一朵大黃花,就像尖瓣的蓮花一樣。我們是歡喜極了。那時候我們家里正在找芭蕉花,但在四處都找不出。我們商量著便翻過窗去摘取那朵芭蕉花。窗子也不過三四尺高的光景,“但我那時還不能翻過,是我二哥擎我過去的。我們兩人好容易把花苞摘了下來,二哥怕人看見,把來藏在衣袂下同路回去;氐郊依锪,二哥叫我把花苞拿去獻給母親。我捧著跑到母親的床前,母親問我是從甚么地方拿來的,我便直說是在天后官掏來的。我母親聽了便大大地生氣,她立地叫我們跪在床前,只是連連嘆氣地說:“啊,娘生下了你們這樣不爭氣的孩子,為娘的倒不如病死的好了!”我們都哭了,但我也不知為甚么事情要哭。不一會父親曉得了,他又把我們拉去跪在大堂上的祖宗面前打了我們一陣。我挨掌心是這一口才開始的,我至今也還記得。
我們一面挨打,一面?zhèn)。但我不知道為甚么該討我父親、母親的氣。母親病了要吃芭蕉花,在別處園子里掏了一朵回來,為甚么就犯了這樣大的過錯呢,芭蕉花沒有用,抱去奉還了天后圣母,大約是在圣母的神座前干掉了罷?
這樣的一段故事,我現(xiàn)在一想到母親,無端地便涌上了心來。我現(xiàn)在離家已十二三年,值此新秋,又是風(fēng)雨飄搖的深夜,天涯羈客不勝落寞的情懷,思念著母親,我一陣陣鼻酸眼脹。
啊,母親,我慈愛的母親喲!你兒子已經(jīng)到了中年,在海外已自娶妻生子了。幼年時摘取芭蕉花的故事,為甚么使我父親、母親那樣的傷心,我現(xiàn)在是早已知道了。但是,我正因為知道了,竟失掉了我摘取芭蕉花的自信和勇氣。這難道是進步嗎?
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日夜,寫于福岡